149 尘埃 (第1/2页)
火罗正鼓励着自己,与其说是听到,不如说是感到了旁边有动静,他微扭头,若是他还能出声,大概会惊呼出来:一个黑影从石头后面浮现出来,夜色下,借着天光,他看出这人披头散发,穿着一身褴褛的破衣服,还没有到他身边,他就闻到了一阵臭味。他紧张地看着这个黑影,这个人半爬行着绕过大石,到了他身边,突然支起了上身,向他扑了下来。
火罗虽然已经身负重伤,但是还能抬起胳膊将这个人一下子击开,那个人被打倒在地,短暂地哀叫了一下,可又挣扎起来,再次向火罗爬来。这次,这个人一靠近,就伸手死抓住了火罗的铠甲边缘,任火罗怎么击打,也不放手,同时用嘴撕咬着火罗手臂,如疯狗一般。沈坚等人的耳力终于回归了些,也听到了声音,都往这边走过来。
火罗再次挥手摔开这个人时,掀开了这人脸上覆盖的头发,一副格外狰狞的脸是火罗眼中闪过,火罗觉得这脸看着有些眼熟,等这人再次扑上来时才想起来,这不就是他娶的那个南朝假公主吗?!
这个人正是四公主。火罗拔营而起,兵士们自然带着家眷和营妓跟着,四公主也被裹挟其中。安营后,兵士们就去攻打山脊关隘,营地空虚,四公主终于找到机会离开了营帐之地。她只有一只脚,只能瘸着腿走。四周都是群山,她就往正在交战的山上走,如果能到了交战之地,哪怕死在阵前,也算是死在了自己的族人边上,而不是死在了北戎之中。
她走得很慢,还得躲避山路上的北戎兵士,那些兵士半个时辰就能爬上的山,她从下午开始爬,到了半夜,才过了半山。四周黑洞洞的,只一道山脊有熊熊火光,还时常传来铜锣唢呐的声音。四公主听着这些响动,忍着饥饿和严寒,竭力向前,可她爬得越来越慢了,她怕她到不了那里就会死去……
突然,前面传来了脚步声,四公主忙爬到了一块大石后。一个人滚到了她藏身的大石前,接着她听到了什么?!她听到了南人的说话声!还是绝对地道的京城口音!这些年,四公主很少听到汉话,猛再听到乡音,她泪如泉涌,她想哭,可从那人说的来看,石头前面该是火罗,仇恨如烈火般烧起,立时灼干了她的泪水。她爬出大石,向火罗扑过去……
沈坚终于辨别出了响声所在,他向其他人挥手,跑到这里。他发现两个黑影缠斗在一起。黑暗里,沈坚看出出下面躺着的是火罗,就没有出剑刺上面的人。只在一边说:“这是火罗,我们可以帮你。”
四公主听见了,更加肆无忌惮地与火罗撕打。火罗的血快流尽了,几支箭已经深插入了后背,他眼见下山无望,无法警示北戎,心中绝望了,手臂开始无力,最后,垂落在地。四公主终于扯着他的头发到了他的胸前,她的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火罗,距离几寸,对着火罗狞笑着。她眼里的疯狂让火罗害怕,他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脸上显出了恐惧的神色,四公主像是满意了,低头咬向了火罗的脖子……
火罗勉强地低叫了一声,然后艰难地喘息着,眼睛瞪大,不久,渐渐地没有了气息声。沈坚等人即使是军士,也感到这种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喉咙活生生咬断的情形十分惨烈,都不敢上前。等到火罗原来微曲的腿突然伸直了,他身上的人才慢慢地抬起头,她满脸是血,在夜色里如同恶鬼。
围观的人都噤若寒蝉,沈坚咽了下口水,说道:“这位……额……”
四公主好久不说话,口舌都已僵硬,她嘶哑着声音乌鲁乌鲁地发声。
沈坚感到后背突然凉飕飕的,他隐约听着像是南朝发声的音调,他走近了些,蹲下说:“君是南朝之人?”
四公主笑了一声,又哽咽着哭了几声,然后艰难呜咽干嚎着,用手指在地上比划。
沈坚看那字迹像是个“沈”字大吃一惊,又凑近了些,对方是独眼,满脸的皮肤布满皱纹,如同老妇,他并不认识这么个人呀……忽然,他看见了对方血污的脸上有一道横着的伤疤,失声道:“四公主?!”
四公主嘶哑呀呀,几乎痛哭:公主……
有人看着山下说:“有大队火把往上来了!”
沈坚抬头对人们说,“快,把她抬山上去!”
四公主摇头,指着沈坚小腿上的匕首,叫了几声。
沈坚犹豫了一下,但是还是从靴中抽出匕首给了四公主,看到四公主现在这个样子,沈坚真感到不忍了,四公主再骄横,再无端,落到这个地步,也让人痛惜。
四公主拿了匕首,开始割火罗的脖子。脖子上有骨头,哪里有那么容易割,她反复地割了半天,也只是将前面的皮肉割开了。
有人低声说:“那些人近了,我们得快点走。”
四公主抬头,喘息着对沈坚比划,让他帮忙。
沈坚见四公主这副惨状,就知道她嫁的火罗肯定是对她百般摧残,她想报仇也是应该的,就忍着四公主身上的恶臭,附身握了四公主的手,为她加力,将火罗的脑袋割了下来。
四公主一手紧抓着火罗的头发,提着火罗的头,像突然没了骨头,一下子扑在了沈坚的胳膊上,沈坚想从四公主手里拿回匕首,可四公主还是死死地攥着,他只好架着四公主起身,对其他人说:“走,我们上山。”一个兵士过来抬了四公主的双脚,说道:“哎呀,她少了一只脚!”
他们听见沈坚叫这个人“四公主”,就知道她是那个嫁给了北戎的皇帝的女儿,可竟然被北戎□□如此!再听这话,就更加激愤,骂道:“那帮畜生们,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女子?!”
山下的一串火把接近了,沈坚和兵士们急匆匆地往山脊上爬,走入了火堆的照耀后,山脊上的兵士们都连声大喊,让他们快跑。北戎人在后面开始射箭了,沈坚他们曲曲折折地跑,有兵士们跳出残墙,向后射箭,护着沈坚等抬着四公主过了残墙。他们不能乱走,只能到山脊的侧面,把四公主放在了地上。
在火光下,四公主的狼狈更加明显,她一手握着匕首,一手提着火罗的头,夜叉一样。
段增忙过去拉起她的手给她号脉,他皱着眉头,放下四公主的手腕,没有说话。
严氏挤过来,关切地问沈坚:“你还好吗?”
沈坚说:“我没事。”
严氏见到沈坚抬着一个人上来,看地上,是个衣衫褴褛的人,一手握着匕首,一手竟然提着一个人头。
沈坚低声说:“这是四公主。”
严氏听了一愣,蹲到四公主身边,见四公主嘴唇全裂了,她看向段增,段增极微弱地摇了下头,然后对人说:“快端热水来。”
外面,追上来的北戎的军兵开始冲锋了,齐从林喊着让人开始射箭。这次冲上来的兵士们和民众,都不是精兵,是因为主帅带着人一去不返,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。这些人冲得也不猛烈,用箭弩就能射退他们,所以他们没能登上残墙。
段增让人趁着攻击的空隙烧了姜水给兵士,所以片刻就有人送来了热水。严氏扶起四公主,喂她喝了一口水。
一口热姜水下肚,四公主像是缓过来口气,她看着严氏指着自己的衣襟,低声呼噜,用嘴型说“书”,严氏问:“书信?”四公主眨眼认可,又做嘴型:太子……
太子?严氏眨了眨眼睛,可是她看出四公主眼神有些涣散了,知道她命不久了,就点头说:“好,给太子。”
四公主勉强抬起握着火罗头颅的手让严氏看,严氏压住恶心,对四公主说:“你杀了他。”四公主放开了手,那头颅滚开了些。四公主指了下那个头颅,又指着残墙外,用嘴型说话,严氏紧盯着她的嘴,说道:“挑出去,让他们看?”
四公主使劲地点了下头,严氏说:“好,给北戎的人看看!”她过去没有遇到四公主,现在看到这么女子受了这么大的苦,还割下了火罗的头颅,一时眼含泪水。
外面一片喊声和□□的砰砰响声,火光的闪烁里,四公主看到严氏的眼里闪着泪光,她的眼睛里也湿润了。她看着严氏努力地想说话,可是没有了舌头,只能呜咽,用原来握着火罗的头的肮脏手指在地上写:埋……她指了指自己,又指了下地。
严氏犹豫地说:“还是,回京城吧?”
四公主似乎笑一下,流下了一滴泪,她奋力摇头:让人们看见我这个样子吗?
严氏明白了她的意思,对她说:“好,听你的。”
外面的攻击停止了,沈坚和齐从林都匆忙回来了。四公主眼睛看向他们,似乎叹息了一下,然后开始捯气儿。段增拿出针来,有些迟疑,低声说:“只不过让她多受苦罢了……”可是说着,还是往四公主的头顶处扎了一针。
四公主呼吸平稳了些,又看向严氏,挣扎着对严氏动唇说话,可是严氏看不懂,四公主用手在地上写:他们……没能杀了我……
严氏一个字一个字刚念到此,方要点头,沈坚叫道:“快……”严氏忙抬头,见四公主已经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上,严氏就要去拉她的手,四公主带着乞求的眼神看她,严氏的手停在了空中。四公主狠命地将匕首往心口一捅,她全身往上一挺,然后就松弛了下来,手松开,吐出了最后一口气。
严氏知道四公主是太子的妹妹,可此时也忍不住流了眼泪,段增从四公主的头上取下了针,面色沉重。
周围的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,严氏扭头对沈坚说:“她说要把她葬在这里,她不想回京城了。”
看到四公主的样子,大家也明白,如果把她送回去,就是将她受辱的行状公诸于世了。葬在这里,还保住了她一些体面。
天色将晓,北戎余下的一些军民迟疑着上了山,可是没有人再往上冲锋:几万精兵连同主帅就那么消失不见了,谁敢再往上来?正观望中,山脊上有人用一根竹竿挑出了火罗的人头,北戎那边一片哄然,人们开始往山下退走,主帅铁定死了,大家是不是该回家了?
等到他们都下了山,回到了山谷间,严氏点燃了烟花,烟花窜上了天空,一声炸响后,四周还是一阵黎明前的沉寂。可是不久,山谷周围的七座山峰几乎是同时发出了隆隆声。
老木匠看见了烟花,借着滑轮,拉动铁链,把不远处一个木头平台下稳定一根支柱的三角架拉开了。这根支柱先摇晃起来,不久就倾斜了,木头平台上堆积的石块自然滚动下去,顺着山坡,越滚越大,带动着积雪,形成雪崩……
雪崩的速度是越往下越越快,雪浪也越滚越大,当初沈汶对严氏说担心这些雪崩无法成势,或者无法到达北戎军兵所在的山谷,再或者速度太慢,因为有的雪崩可能只有每公里五十公里的速度,可以容敌军撤退。所以严氏一直将雪崩放在次要,准备在消灭大批精兵后再用雪崩吓退其余的。
现在,严氏在山上紧张地观望着,有几处面对北戎驻兵山谷的雪崩在下滑过程中逐渐汇集,形成了一股对山谷的冲刷雪流。
周围的山峦同时发生雪崩,都流下了一道雪线,似是在昭示上天降下了惩罚。本来北戎人就已经心虚,再看到如此诡异的雪崩,就更加胆寒,一片人喊马嘶,丢盔卸甲,仓皇后退,迅速远去。几乎是片刻间,北戎的人马就消失在了山峦的拐弯处,而山上的雪流也到了山谷,缓慢地填满了沟壑。原来的满山旌旗人马,再次变为一片白雪,只是有些地方露出旗杆和帐篷的顶子。他们面前的山坡,则满布了尸体。两堆大火已经烧尽了,余烟夹杂着灰烬在清晨的寒风里四处飘散。
齐从林出了口气,哑着嗓子说:“他们退了!”身后的兵士们有气无力地欢呼了几声,许多人一屁股坐在地上,伸展四肢说:“我得睡会儿……”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。
段增一个一个地踢:“不许睡!这里没有营帐,这么睡是找死!起来!起来!不然我用针扎你们……”这面山坡迎风酷寒,这些人睡着就会被冻死了。
沈坚指着山谷说:“雪崩填了大半山谷,阻塞了道路,他们就是想回来也得等几天。”
严氏说:“我算着他们已经损失了五万多人,大多是兵士,就是回来,也没有多少兵了。”
齐从林说:“那我是不是就留下几百人?监视北戎,带着别人回城,那边更需要我们。”
严氏摇头:“这里太冷了,不能留人。”
沈坚点头说:“既然他们没了大多兵士,我们就不再这里守着了,回去,赶在北戎围城之前进城。”
严氏皱眉说:“得有人跟着书生去接那些造了雪崩的人,他们在那里守了很久,不能留他们不管。”
段增听见了,过来说道:“我们有几十个伤员,有些是轻伤,但若是赶路的话,肯定走不快。”
沈坚想了想,说道:“那些伤员,从山上撤下来的人,还有义兵们,都不要回城了,从这里去南边,到那边告诉人,说北戎有可能过去。”
严氏马上点头:“好主意!”这样可以把北戎东路军入境的消息传播开来……
齐从林想起沈毅说最后的决定要听沈坚的,就缓缓点头。
大家连忙收拾东西,喝热水,吃干粮,帮着在黑冰旁边站了一夜的义兵们解开绳索,回到没有黑冰的地上。义兵们都脸色土灰,这一夜下来,一个个都累得半死,有的人到现在了还听不见声音。
沈坚招手让嘴唇黑紫的陈里长过来,对陈里长说:“我派三十军士和你们义兵送伤员往南边去……”
陈里长瞪着眼使劲摆手——他现在真不想说话,沈坚举手道:“这不是个轻省活,北戎现在虽然退了,可还有可能再过来。我们不能在这里盯着,而且,他们这一路也没有多少兵力了,内陆的民众和府兵厢兵该能够抵御住。你们就随着兵士们到那边组织抗敌的武装去吧,如果有北戎过去,可以挡住他们。”
陈里长吹了一夜唢呐,元气大伤,但是这没能阻止他颤着声音问:“那……我能不能……要把弩?”
沈坚看着他无力的一只胳膊,摇了摇头,见陈里长失望的表情,沈坚忙说:“现在在山脊上的人都是有功之人!你们日后都会得到嘉赏的,就是去了南边,你也代表了沈家军!”
陈里长看着多少高兴了些,就去与他带着的义兵商议去了,不久,他回来说六十多义兵,有十来个人坚决要回城,其他的可以去南边。
相比之下,齐从林那边就难了些,他问的兵士们谁也不想去南边。许多人当时发飙:“不去!我练了多少年了,百步穿杨箭灭蜡烛什么的,好不容易等到现在,才打了一仗就跟那些平民走?这是说我不行吗?当我是傻子呀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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